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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的徒弟,何以不信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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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的徒弟,何以不信?”

17.

師徒二人剛走出主殿,便撞見迎面而來的黃金。

黃金喜逐顏開:“陌兄,巧了。”隨後又恭恭敬敬朝聞箋拱手作揖,“仙尊有禮。”

陌歸塵望著黃金,忽地想起那夜的黃銀似乎不見人影,便是詢問了句:“令妹可還好?”

“我妹妹?”

黃金話剛出,陌歸塵情不自禁偷瞄身側負手而立漠然不語的聞箋,生怕被誤會,心虛似的,畫蛇添足補充,“那夜不見她,所以問問。”

黃金回:“挺好的呀。”

他們此次出門隨機分成兩個隊伍,一個大師姐帶隊,另一個則由大師兄帶隊,他正好與自己妹妹分開,半路又遇到妖魔作亂人間,耽擱了兩天,但也有與妹妹傳音聊天,提及地點,得知他們相隔不遠,妹妹那夜便來尋他,恰好避過那茬事兒。

這幾日聽旁人提及那夜的兇險,黃金無不擔憂問:“倒是你,可有受傷?我找你幾次都沒醒,你這可是睡了三日三夜啊。”

陌歸塵擺手:“無事。”

“噢,那我繼續送請柬了,百花會在即,同時又是玄靈宗建宗百年大誕,到時候我們仙門各派齊聚一堂,估計也會將共議圍剿魔界之事提上日程。”

百花會?

陌歸塵清楚,這百花會賞花只是個由頭,實際是各宗各派弟子們的相親大會,遙想當年,他收到的花簡直是盆滿缽滿,足以媲美潘安的擲果盈車。

便也是那次不知為何被聞箋誤會,誤會他與某位宗門師姐情誼相投。

也才有了後來拒婚一事。

低頭摸去腰間的玉佩,又恍惚想起師尊那日的話:君子無故,玉不去身。

君子無故,玉不去身。

從未曾設想,如此簡單的八個字,竟也能演變成他無數個日夜的噩夢。

隱秘的情愫被壓回骨髓裏,可仍抵不住午夜夢回時,幾近要破體的叫囂。

原來,喜歡是藏不住的。

“陌兄?”

“陌兄在想何事,這般出神?”眼前一雙手影揮揮,“莫不是你也在琢磨如何圍剿魔界?”

提到圍剿魔界,黃金總是無端興奮,陌歸塵冷不防覷人:“圍剿魔界?”

黃金雀躍撫掌:“是呀!手刃無極大魔頭,指日可待!”

“他是殺過你全家嗎?叫你這麽恨不得除之而後快?”

黃金語塞:“我都沒見過他。”爾後肅穆道,“但他可是魔道。”

陌歸塵:“魔道又如何?”

黃金:“魔道自然是當誅唄,我們可是仙門正派,師尊教導,自古正邪不兩立,降妖伏魔乃我們職責所在。”

陌歸塵:“何為正,何為邪?”

黃金:“這,自然我們仙門弟子為正,妖魔鬼祟為邪。”

聽完這話,陌歸塵垂眸失笑,話語平淡,卻無不是諷刺道:“據我所知,曾將不入世的血精靈種族趕盡殺絕的,便就是你口中所謂的仙俠正道。”

“而收留血精靈的,恰恰是你們想要圍剿的妖魔邪道。”

“仙俠重在俠,若無俠,那就休論正邪。”

“這……”

黃金正欲反駁,忽而被出來的三長老打斷。

“徒弟呀,怎麽來了?”

“我來呈請柬。”

“那還不隨為師進來?”

“噢,好好。”

見黃金小跑進門,三長老才往陌歸塵師徒二人歉意笑笑:“這孩子,缺根筋兒,直腸直肚的,若有哪裏掃興,我替他給你賠個不是。”

陌歸塵微微頷首俯身,禮數周全:“三師伯言重。”

目睹三長老進門,陌歸塵也側回身子。

“師尊呢?”

他定定望向聞箋,一如當年那個求知若渴的幾歲孩子。

“聞箋,到底何為俠義?”

“俠義的本質為悲憫,而非殺戮,俠之大者,為國為民,憐我世人,憂患實多。”

……

神思回籠,陌歸塵仍在看聞箋:“師尊以為如何?”

聞箋眺望遠方山脈:“你心中自有明鏡,無須為師多言。”

“你就不盤問一下?萬一我真如掌門師伯所言那般,心懷不軌呢?你就這麽相信我?”

“為師確實有話要問,你身子可有異樣?譬如奇怪的圖騰?”

陌歸塵:“……”

陌歸塵略有不悅瞪人:“不要轉移話題。”

“隨為師來。”

陌歸塵杵著沒動。

前方聞箋走出幾步,見徒弟儼然無絲毫跟上的意思,得不到答案便撒潑不走,還真似個鬧別扭的孩子。

他垂著眼,無聲笑了笑,轉身時,清冷如常,不答反問:“我的徒弟,何以不信?”

昨夜下過雨,如今雨過天晴,萬物青蔥明凈,是片光風霽月的祥和景象。

日光傾註而下,覆落聞箋身,給人鍍上淡淡的瑩白光輝。

佇立石階的雪影,就這麽回頭望著陌歸塵。

我的徒弟,何以不信?

我的徒弟,何以不信?

我的徒弟,何以不信?

話語遍遍縈繞耳畔。

陌歸塵心尖兒冒出點酸水。

這浮華派的大好風光真是迷人眼呀,可是……

可是……

他終是沒能問出口。

倘若你的徒弟,是那個人人得而誅之的大魔頭呢?

*

妙藥峰,靈泉藥池。

前後走進兩個身影,雪影直奔木案,隨手撚起幾味藥材丟進藥臼,拿起杵臼搗藥。

陌歸塵則站在其中,曾經長大的地方,十年未歸,如今再踏足,竟莫名局促。

墻角的人似看穿他的拘謹,有些好笑道:“怎麽,還跟為師客氣起來了?”

熟悉的調笑,瞬間將人拉回舊夢裏。

曾經的小身影一腳踹開門,直奔房中榻幾,扒拉幾串青提,懶洋洋往那一躺。

白衣仙人:“真是半點不客氣。”

幾歲的小徒弟:“我跟師尊有什麽好客氣的呀,以後我和師尊生分了,有你哭的!”

童言無忌,卻一語成讖,想不到那些戲言還真應驗了。

只是生分是真。

至於哭……

陌歸塵斜覷聞箋,這麽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,大抵是不會為他墜入塵網,飽受七情六欲折磨。

想來也只有被他拉下神壇,墜落欲.海,那雙清冷無波的眸子,才會含上淚意罷。

陌歸塵邪惡地想。

應該很是別有一番滋味。

吭吭將將的搗藥聲驟然而停,聞箋拿起藥臼,倒進熱氣氤氳的靈泉,又撒下幾瓶藥粉:“道不同不相為謀,沒必要執著說服旁人,有的人只為求同,而非存異。”

“嗯?”

陌歸塵還沒反應過來。

那人又道:“大道三千,存在皆有因,皆因必有果。”

這次,陌歸塵沒吭聲,聞箋是在回他與黃金爭論的話。

他悄悄瞥去池邊的雪影。

那人指尖還探在泉面,似在試水溫:“來泡藥浴。”

“藥浴?”

“嗯。”

陌歸塵:“……”

他一只貓,泡什麽藥浴,貓兒最怕水了。

尤記得剛來落霞峰那段日子,回回浴身都能與伺候他的那堆靈藕僵持半天。

那時還懵懂,非但怕自己沐浴,也怕師尊沐浴。

好幾次師尊在靈泉,他便蹲在外面候著,不時探頭查看人,奈何什麽也瞧不見。

師尊出來時,都被逗得哭笑不得,問他蹲在門口做什麽。

做什麽呢,他不知,就是煩躁不已,兩只手抓抓撓撓劃拉門檻等待,想要看到師尊安然無恙。

幾歲的孩子天真地想,若師尊再不出來,就跳水去叼人。

……

陌歸塵從回憶抽身,掃了眼仙氣繚繞的靈泉,轉身要走。

半只腳跨出大門。

身後傳來聲音。

“回來。”

聞聲停下,陌歸塵神色古怪打量聞箋。

聞箋也似無奈:“此靈泉於你身子骨大有裨益,當師父的,能害你不成?”

連帶聲音也放緩許多,哄人似的,瞧著他說:“聽話,過來。”

陌歸塵:“……”

堂堂魔界尊主,傲慣了,本欲付諸行動表示自己並不想聽話,奈何回過神時,這半個身子竟已泡進藥泉。

該死的,老男人那雙眼睛會勾人。

估計,八字也克他。

罷。

陌歸塵打算趁聞箋離開,便爬起偷偷溜走。

隔著道屏風。

某位老男人聲淡如水,怪是撓人道:“為師在此陪你,若有不適,隨時告知。”

陌歸塵:“……”

很好,計劃落空。

池邊,跑來幾個靈藕,甚是熟稔伺候人,時而扇涼擦汗,時而捶背捏肩,時而……

不消片刻,又跑來只小靈藕,小靈藕拖著笨重的藥碗,低頭翻出顆粽子糖。

“藥苦,師尊給你的。”

“我多大人了,喝藥還吃糖?”陌歸塵嫌棄道,利落端走藥碗,藥味酸澀嗆鼻,還是一口悶掉。

小靈藕:“你不吃,我吃。”張大嘴巴,卻“硌”一下咬空,是手裏的糖被搶走了。

便聽陌歸塵霸道宣示主權似的:“那是我師尊給我的。”

“你……”

糖被搶走,小靈藕撅起嘴巴,瞪著陌歸塵,抱手,一屁股坐下。

轉頭望著烏黑的藥池,臉色煞白,小腿瑟縮一下,悄悄往後挪動身子。

這幕被陌歸塵納進眼底。

大抵是因他以自己為原型煉制,這具小靈藕的習性與他也有七八分相似。

許是怕水。

怕水竟還賴在池邊,真呆。

思忖片刻,陌歸塵捏起那顆糖,在小靈藕面前晃悠,直把人饞得眼光光,流出兩滴哈喇子。

他問:“想吃?”

小靈藕點頭如搗蒜:“嗯嗯。”

“不給你。”

隨後,當面吃進嘴裏。

“嗚。”小靈藕哇一聲,琉璃眸上含著淚,眼尾薄紅,偏著頭瞪人,差點沒哭出來,“我要告訴師尊!”

陌歸塵推推小靈藕:“去,快去,看他理不理你。”

小靈藕揉著眸,笨拙爬起,大抵是先天缺陷,走路也不是很穩,搖搖晃晃,跌跌撞撞跑走。

邊跑邊哭著告狀:“師尊!你徒弟欺負我!”

“他不給我吃糖!”

隔著屏風。

依稀可見兩道剪影,聞箋放下卷軸,彎身,伸出手掌接起差點摔倒的靈藕,指尖替後者拭淚:“還有。”

言罷便給小靈藕餵了顆糖。

吃到糖的小靈藕破涕為笑。

聞箋放下靈藕:“去玩罷。”

“嗯!”

小靈藕蹦蹦跳跳跑走。

見狀,陌歸塵暗中嘀咕,真好哄,難怪被師尊拿捏得死死的,罵到後面,也不知是罵小靈藕還是自己。

*

靈泉殿靜得針落可聞。

許久沒聽到徒弟的動靜,聞箋再次放下卷軸,起身,繞過屏風,視野豁然開朗。

藥池水面熱氣升騰,紅影雙手搭在池邊,懶懶趴著,埋頭枕臂,竟是睡著了。

池中人紅衫濕透,一時艷麗無比,便襯得那方臉頰更顯蒼白孱弱。

聞箋單膝蹲下。

熟睡的徒弟,頭發濕漉,零零散散粘掛在臉頰,還有幾縷沾到微紅的鼻尖。

大抵是發絲惹來點癢意,睡夢中的人有些不適地努努鼻子。

許是沒弄掉發絲,又不滿哼唧了聲。

聞箋無聲淺笑。

他伸出手指,將徒弟淩亂的銀發撥到耳廓後,又端詳半晌,底下人眉眼長開不少,只是也……

瘦了。

良久,聞箋緩緩開口,聲音如才從遙遠的往事中穿梭歸位,輕若流雲飄過。

“是不是沒好好用膳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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